我大學時的直屬學妹寶櫻,是這個世界上最任性的生物。
她每天都要睡滿二十個小時,否則就會因為睡眠不足感冒。
寶櫻能夠健康平安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與她住在同一寢室的室友們全都功不可沒。
她們每天都幫寶櫻翻身、替她按摩僵硬的肌肉,偶爾也打開窗戶讓寶櫻曬曬太陽,好像在照顧安養院的老人一樣,是一群相當偉大的朋友。
紙箱少女就是寶櫻的其中一位室友。
紙箱少女之所以叫做紙箱少女,是因為她很喜歡蒐集各式各樣的紙箱。
第一次遇見她的那夜,我正因為看動畫呵呵笑太大聲,被室友趕出住處,無助地在路邊徘徊。
我經過學校附近時,恰巧看見她從路邊的便利商店走出來。
她的頭上頂著一個紙箱,紙箱非常巨大,超出了可以捧著的尺寸,所以只能頂在頭上,用雙手扶著前進。
那副景象實在太過奇特,我忍不住想問紙箱裡頭裝的是什麼,於是走上前打招呼。
「哈囉……」我舉起手。
「滾。」紙箱少女幾乎是反射動作般抬起頭,瞪了我一眼。
我的身體觸電般僵硬,任憑她經過我的身邊。
我在系上是個臭名昭彰的肥宅,學弟妹每次都用看垃圾的眼神看我,這種事我早就習慣了。
然而紙箱少女抬起頭的那瞬間,我瞥見了她泛紅的眼眶。
當天晚上,我用臉書向寶櫻提起這件事。
「她好像在哭,應該是有什麼心事,妳有空多關心她一下。」我說。
「看到你會哭很正常吧?換作是我可能就吐了。」寶櫻說。
「這麼兇?妳今天又沒睡飽?話說她到底拿那個紙箱幹嘛啊?」
「那個是她網購的衣服。」
「一次網購這麼多衣服?」
「到底關你屁事啊?」寶櫻很不耐煩。
「不是啊,妳知道那個箱子可以裝幾件衣服嗎?」我還是難以置信。
「什麼裝幾件衣服?那個箱子就是她的衣服啊。」寶櫻理所當然地說。
「妳到底在公三小啊寶櫻?」
「煩死了,總之你沒事別去打擾她,我報告還沒做完,先去睡了。」
然後寶櫻就沒有再回覆訊息,當然她也完全沒有要去做報告的意思。
我暫時忘了這段對話,繼續過我忙碌的生活。
某個冬夜,高雄正飄著細雨,空氣中帶著絲絲冷意。
我像往常一樣因為流汗太臭被室友趕出宿舍,只好在路邊無助地徘徊。
經過文化中心的時候,幾聲貓叫吸引了我的注意。
低頭一看,路邊的草叢中橫躺著一個統一肉燥麵的紙箱。
一隻濕透了的幼貓正在蹲在紙箱裡頭瑟瑟發抖,抬起小小的頭,發出微弱的叫聲。
「傷腦筋,你也被拋棄了嗎?」我蹲下身苦惱地搔搔頭,開始邊緣人自言自語的壞習慣。
「我沒有養過貓,你這樣對我叫,不怕我一時心軟帶你回家嗎?」
「醜話先說在前頭,我家牛奶是全糖的喔?」
「哼。」
正當我考慮要打電話求救的時候,一聲冷笑在我背後響起。
「雖然寶櫻早就說過你是垃圾,沒想到居然垃圾到這種程度。」
我轉頭一看,居然是紙箱少女。
小貓看見紙箱少女出現,小小的身體奮力一蹬,前腳搭在紙箱邊緣,用力地叫了起來,明顯不想被我撿回家。
「竟忍心放著這孩子在這裡淋雨。」紙箱少女同情地說。
「喵喵喵喵……」小貓附和似地發出哀戚的叫聲。
等等,她該不會以為貓是我丟的吧?
「學妹,妳誤會了……」
「不用解釋了,算是我看走眼,竟然還以為寶櫻只是嘴賤。」紙箱少女推開我,逕自走向貓咪。
她蹲下身,柔聲說到:「乖,很冷對吧?不要害怕,我帶你回家。」
看著她由衷心疼的模樣,一瞬間我竟感到有點慚愧。
只見這個善良的女孩輕輕抱起紙箱,然後將紙箱反轉,小貓立刻掉了出來,我趕忙伸手接住。
「好,我們回家吧!」
紙箱少女愉快地把紙箱頂在頭上,蹦蹦跳跳地朝宿舍走去。
欸欸欸欸欸?妳給我等一下!
講那麼多妳只想拿紙箱走嗎!?把我的愧疚還給我!
「他好像很喜歡妳。」我抱著不斷掙扎的小貓。
「我不能養貓。」紙箱少女的身影頓了一下。
我還想再說話,一聲轟然巨響差點貫穿我的耳膜。
遠方一陣火光沖天而起,照亮陰暗的夜空一角,濃濃的黑煙竄升。
火災!
幾秒後,起火點的方向已經傳來消防車的笛聲。
「希望一切無事才好。」我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紙箱少女已經不在我身後。
我看著貓,貓看著我。
「……跟我回家?」我試探性地問。
「喵。」小貓莫可奈何地回應。
抱著小貓回到住處,我笨拙用毛巾將牠擦乾,然後看著冰箱發愁。
「貓可以喝可樂嗎?」我端詳著手裡的小貓。
「喵?」小貓歪著頭,似乎是對我的愚蠢感到訝異。
「算了,今天你就先喝水吧,我明天去幫你買無糖牛奶。」
「喵。」小貓目露凶光。
「不要盯著我的奶頭,我是男的。」
我把小貓放在桌上,替牠倒了盤水,然後開始上網。
我把今天遇見紙箱少女的事告訴寶櫻。
「她是對貓過敏嗎?」我問。
「怎麼可能?要也是對肥宅過敏。」寶櫻說。
「我看貓好像很喜歡她。」我說。
「學長,你什麼都不懂。」寶櫻突然語重心長地說道。
「生來孤獨的人與選擇孤獨的人,其實是有很大差別的。」
「什麼意思?」我完全不明所以。
「總之你把貓帶回家了對吧?簡直是虐待動物,小心我去農委會投訴你。」
「我什麼都沒有做好嗎!」
很快地我就在網路上看到高雄市區火警的新聞,還有現場民眾上傳的手機影片。
那是相當模糊的影片,畫面晃動劇烈,可見攝影的人當下十分慌亂。
不斷閃動的片段中,我可以看見一棟冒著焦煙的大廈,約莫二十樓高的地方,一個人正把身子探出窗外,焦急地揮舞雙手求救。
火勢過於猛烈,消防車雲梯一時無法接近,消防人員只能不斷用強力水柱試圖壓制窗口附近的火焰。
就在這個時候,鏡頭捕捉到一道黑影,沿著平滑的牆面,壁虎般飛快竄上高樓。
轟!畫面又是一震,高溫再度引發爆炸,火光吞沒了窗口,也吞沒了黑影,影片停止錄製。
短短一分鐘不到的影片,道盡了火場的慘烈。
我在腦中不斷回放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
「喵!」桌上的橘貓叫了一聲,跳下桌子,走到窗邊。
「又怎麼了?覺得肥宅很臭,需要新鮮空氣嗎?」我呵呵笑道。
橘貓看了我一眼,跳出窗外。
「幹!」我拍桌而立,搶到窗邊,看著小貓無視地心引力在牆面上跑動,不一會兒就下了樓。
「不會吧?我剛洗完澡欸?有臭到讓人想跳樓嗎?」我咋舌。
「……」我的室友鐵青著臉站在窗邊,一腳跨出窗外,不知道在玩什麼遊戲。
我猶豫了一秒,抓起鑰匙就追了出去。
雨已經停了,我騎車在路上,一時間也不知從何找起。
漫無目的騎到一半,我被警察攔住。
一條長長的封鎖線擋住我的去路。
「先生,前面有火災,請你改道。」
不知不覺間,我竟來到剛剛影片中的案發現場,抬頭一看,警消人員努力下,火勢已經得到控制,大樓斷斷續續冒著黑煙。
路邊一個神色驚嚇的婦人正裹著毯子發抖,在警員陪伴下做筆錄。
「我……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出來的……好像……好像有人拉了我一下……」婦人驚魂未定地說著:「……我差點以為……嗚、嗚嗚嗚嗚嗚……」
她說著說著,害怕地哭了起來。
「她的情緒還沒恢復,先帶去派出所休息一下。」年長的警察搖搖頭,示意同事別再追問。
「學長,這真是太玄了,這個月第三次了!」稍微年輕一點的警察激動地說道:「一定要把這個人找出來,要是他願意和警方合作……」
「你剛調來高雄,很多事還不清楚。」年長的警察說道:「有時候不要問太多比較好,久了你就習慣了。」
「嘖嘖,高架橋上阻止貨車相撞,徒手制伏持槍歹徒,現在竟然飛簷走壁起來了。」年輕警察還是止不住讚嘆:「簡直像是漫畫裡的英雄角色……」
他接下來說的話我全都聽不見,因為我的視線已經集中在火場的一角,一塊邊緣燒焦,又被水打溼的紙板。
紙板上面,還印著統一肉燥麵的商標。
我的大腦裡閃過一個想法,車頭一轉,就往學校的方向騎去。
怎麼可能?難道真的是她?
急急火火地騎到學校,一個女孩正好要走進校門,是紙箱少女。
「喂!」我大叫。
「你怎麼還在?」紙箱少女轉過身,嫌惡地皺眉。
「妳為什麼要蒐集紙箱?」我問。
「跟你沒有關係。」紙箱少女不自然地別開視線。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貓叫響起。
我大吃一驚,已經完全被我忘在腦後的橘貓,竟奇蹟般出現在校門口。
紙箱少女驚呼出聲,橘貓跳進她的懷中,舔拭著她的臉。
「他真的很喜歡妳。」我說。
紙箱少女沉默地撫摸貓背幾秒,才開口說道:「貓都很喜歡我。」
「但是你不喜歡貓?」我問。
「我不能養貓。」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貓太聰明了,也太厲害了,我到哪裡牠們都會跟過來,再高的地方、再危險的地方,牠們都會跟過來……我……我不能養貓……」
她彷彿在跟自己說話,又好像在跟我說話,說到最後竟哽咽起來。
突然間,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英雄之所以寂寞,並非因為沒有人能與之比肩。
而是英雄不願身邊的人受到危險,所以自己選擇了寂寞。
「妳養過貓?」我問。
「嗯。」紙箱少女閉著眼。
橘貓輕輕舔舐她臉上的淚水。
「死了?」我又問。
「兩個月前,死在火場。」紙箱少女靜靜地說道。
「所以妳不再養貓。」我說。
「所以我不能養貓。」紙箱少女咬著牙。
「可惜我也不養貓。」我嘆了口氣。
「為什麼?」紙箱少女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因為我不喝不加糖的牛奶。」我攤了攤手,故作可惜:「糟糕啊糟糕,看來這隻貓只能餓死在街上了。」
「你!」紙箱少女生氣地瞪著我。
「幹嘛?不爽啊?不爽自己養啊。」我強忍著笑意反瞪回去。
「我不能養貓……」紙箱少女的神色茫然:「我去哪裡牠們都要跟,我不能再……不能再……」
「誰管妳啊,丟給室友照顧啦,不是有寶櫻在嗎?」
「寶櫻一直睡覺。」紙箱少女皺眉。
「貓也一直睡覺啊,說不定他們兩個很合得來,更何況對貓來說,住在床上的寶櫻根本就是絕佳的暖爐。」
紙箱少女愣愣地站在原地,歪著頭。
我沒說出口的是,貓跟紙箱,不也是絕配嗎?
我微微一笑,轉身準備離開。
「佳佳。」背後突然傳來紙箱少女的聲音。
「什麼?」我腳步一頓。
「佳佳。」紙箱少女又說了一遍:「我的名字叫佳佳。」
「原來如此,我記住了。」我朝紙箱少女伸出手:「佳佳,很高興認識妳,可以交個朋友嗎?」
「不可以,肥宅滾喇。」紙箱少女抱著小貓,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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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最討厭的是:「物化」這個詞只會在性別議題的討論中出現。
好像在沒有談到性/別的時候(例如廣泛地談勞資關係時),最多就只是「不尊重」、「奴化」而已,並沒有像性/別關係中那樣「不把人當人看」那麼嚴重。
在某些國家,有些勞動法規會規定雇主在勞動時間之餘不可以傳訊息給員工。但在這一行,可沒有這樣的保障,況且做這一行很尷尬的一點是:哪個時段算是我們的勞動時間?哪個時段又算是我們勞動以外的時間?再者,我們怎麼看一回事,其實更重要的是消費者怎麼看。我們與消費者的互動內容之中,有哪些被消費者視為是勞動因而願意付錢,又有哪些不被消費者視為是勞動,因此可以無償享用的。
如果你去問一些按摩師傅,他可能會跟你講,在按摩房的時候就是勞動時間,雇主給他的薪資也是如此的,你接到一個客人,做了九十分鐘還是兩小時的課程,照課程時數算錢給你。有些師傅可能會說待客時間也是他的上班時間,但是他的待客時間是沒有錢的,這要算是勞動嗎?這個好問題這兩年在勞基法上談了不少,但大概都與我們無關,畢竟性勞動在台灣都還沒合法,勞基法談了什麼又關我們屁事。
即使不談待客時間,在深夜,按摩店都關門,無須待客的時候,也還有另外一個不被看成勞動的勞動在進行著。有的人為了經營客人,在通訊軟體上跟客人魚雁往返。有的人在網路上攬客,一開始跟消費者交流的平台就在通訊軟體上。在這個通訊成本低廉的時代,跟客人在通訊軟體上交流時常是會令人後悔的,會讓人覺得在這樣的平台交流本身,也許就是個錯誤的開始。
「你會想看我尻槍嗎?順便跟你聊天」
「想全裸給你看,你想看嗎?」
我沒有很想要看你尻槍,我沒有很想要跟你聊天,我沒有很想要看你全裸的樣子。但這些話,我都不能跟你說。我只能用各種迂迴的方式,保護你的玻璃心。但保護你玻璃心的同時,我感到各種不耐,我感到各種煩躁與鬱悶,這是我無償勞動的一部分。若照賴院長的說法,也許我現在正在做功德吧。
有的消費者要在按摩房之外的時間跟你有情感交流,有的消費者則是利用通訊軟體之便,聊些鹹濕的話題,滿足自己的性慾。而這些不在按摩房內進行的情感勞動、性勞動,因為不在按摩房內,消費者是不用付錢的,而按摩師自然也沒有錢可以拿。
你想被觀看的慾望,你想要聊天的慾望,我都可以滿足你,只要你肯付錢。但請不要說得一副我們是互惠關係的樣子。請不要認為我看你的裸體我有得到什麼利益,請不要認為我們真的有熟到可以在我論文難產的時候還願意花時間陪你聊天。
只要你肯付錢,這些事情我都願意做。但是我卻不能這樣說,我知道這樣說可能會粉碎你的玻璃心,我知道這樣說可能要進入另外一個討價還價的環節,浪費我的時間。但迂迴地婉拒你的要求,忍受你近乎騷擾的不斷「請求」,好像也沒有比較好,好像只要進入了這種不好議價的環節,總會是悲劇收場。談錢傷感情,傷的是你的感情;但不談錢也傷感情,傷的是我的感情。
說來可笑,看著大學部的學弟妹整天把「物化」掛在嘴裡,一天到晚在網路上當性別糾察隊,但此刻的我,還真想徹徹底底地被物化。滿足你裸露的慾望我可以得到多少錢,滿足你聊天的慾望我可以得到多少錢。
但我沒那個環境,沒那個條件。我沒有一個能讓各種性服務明碼標價的環境,我沒有一個能讓消費者知道滿足自己慾望是需要付費的環境,在性產業不犯法的國家也許有這樣的環境吧。我也沒那個條件跟他說要嘛付錢,要嘛滾蛋別打擾本大爺,外貌條件夠好,不缺這種麻煩的客人的人也許有這個條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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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看這篇貼文的編輯紀錄,其實可以看到一些局內人跟研究者之間的移動軌跡,兩者的筆觸其實非常地不一致。那些憤怒的,委屈的,為自己叫不平的,在憤恨情緒之中的按摩師的我。那些扯法規的,扯結構的,有時以第三人稱敘事的,在情緒冷卻之後成為研究者的我。當然兩者並不是一刀劃開。只是書寫意義上有些許不同。第一版的充滿情緒的書寫,是作為按摩師憤恨情緒的宣洩,就如同多數人的臉書發文一樣。後面幾版的增補,則是以這樣的事件、這樣的情緒作為出發點,以一個受過社會科學訓練奶水的人,立基於我所具備的學術與非學術知識,觸類旁通的書寫。